喵獭獭

♢ 开始于初,终结于夜 ♢
■ 三拆且初夜only注意 ■

《夜》 章二十七

【章二十七】

 

门扉开启的一刹那,骤然流动的空气吹起了初七额角的碎发,一时竟恍惚更胜于雪中寒风的刺骨。

 

沈夜醒来的时候初七已经不在了,窗外的天色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清晨的光线还有些灰蒙蒙的。

他坐起来看了看,堆在炉子旁边的簿册竹简只剩下了一小摞,便以为初七是去生灭厅搬书了。几日下来,书籍的消耗速度实在太快,不得不多次搬运才能续上足够的量,为了节省灵力更多地用于抵御风雪,初七从不借助法术,每天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来回。书卷笨重,又要雪地跋涉,饶是习武之人,一直用这样的死力气也很是辛苦,沈夜看在眼里,心中酸软,却也无计可施。

内室的门严丝合缝地关着,转动的御寒术将热气一丝不漏地封在室内。炉子里红彤的火焰还在活泼地跳动,初七离开前混着书纸加了少量的五色石进去,便不需要有人时时刻刻在旁看顾,温润剔透的色彩缓慢而持久地燃烧着。

窝在床上的人坐起来便没有再动,目光在远处的青灰墙壁上停留了许久,然后阖眼仔细感觉,眉头渐渐皱到了一起。现在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灵力,然而多年高深古籍的修习仍然能够帮助他捕捉到一些法术的微末痕迹,覆在墙壁上的结界正在衰弱,是灵力供给难以为继的征兆。

沈夜睁开眼睛,看着地上散落的书册,轻轻叹了口气。

 

门口传来了轻微的声响,是初七回来了。

白色的雪花成片地黏在他的头发上,厚厚地堆了一层,想来是外面的风雪又变大了,否则从生灭厅走回来的那一段路不会积到这么多,几乎让人以为他在雪地里站过很久。

沈夜怕他着凉,忙招呼初七过来擦一擦,然而喊了几声,那人却好像听不到一样,远远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沈夜有些不解,疑惑的感觉刚刚浮起,忽然他又发现,初七的手里……没有书。

反而沾了满指的锈。

 

初七低着头,靠在门上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他不想也不该让沈夜发现,可是沸腾在脑海里的那些念头像是岩浆一样烫得人浑身发抖。

他做了很久的准备,但真正回到这里时,竟然连发出声音都难以做到。

他应该若无其事地回答沈夜,没什么,我只是出去看了看。别担心,你说的五色石还够我们支持很久。不要多想,一切有我在,你一分一秒都不用忧虑。

成千上万个拙劣的谎言在初七的喉咙口打转,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还在天真地想着隐瞒。

那些凌乱断片的画面仍在不断冲击着绷到死紧的神经,醉酒的那天究竟发生过什么,那么多数量惊人的五色石为什么全都不翼而飞,初七无论如何努力回忆都想不起来。

然而他已经无力去追究了。

事情至此,木已成舟,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又能改变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傻到相信沈夜是因为不想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时间才不愿去神殿清点五色石,可是这一瞬间初七忽然明白了沈夜为什么要骗他。

他们需要的不是真相,是支撑下去的勇气。

 

沈夜沉默了。

片刻的安静后,他说,“你去神殿了。”

初七低着头默不作声,表情全躲藏在阴影里,只有发辫上的积雪被室内的热气蒸烤融化,水液流下来将鬓边的几缕散发染得湿透,狼藉地黏在脸上。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自己在这时候偏又变得这样敏锐了,连沈夜声音里那一点点微小的抖动都能察觉,可是晚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那天,我们是在神殿喝酒,一开始的事情你应该都记得。后来酒劲上来,我觉得有些冷,就带你去烧了五色石。”

沈夜的声音非常干涩,他不得不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解释下去,“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失去神血与灵力,所以想当然地以为,御寒一事不足为虑,五色石存着也无用处,当时又实在高兴……就随意地烧掉了大半。”

初七情绪混乱,听到这里才怔怔地抬起头来,沈夜看着他便觉心上犹如针刺,几乎难以继续,可是他更怕初七胡思乱想,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沈夜闭了闭眼,低声道,“对不起,那时太随意了,没有想过会造成这种后果。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是……”

“知道了……”

初七哑声回答,沈夜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初七轻轻地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知道了。”

他是真的知道了。

如非必要,沈夜其实很少骗他,初七猜想那日的情形应该和沈夜说的没有太大的出入,可沈夜又是个那么聪明的人,知道该省略哪些看似无关紧要却极其致命的细节。

初七记得当时自己有多担心神殿里的五色石,沈夜说那是足够炸开伏羲结界的量,而那段时间他仍然害怕沈夜会强行把自己送出流月城。如果有机会毁掉它们,他可能放过吗?

那个晚上,应该是他,将所有能够改变他们此刻绝境的五色石通通付之一炬。

他害怕离开沈夜而做出的种种举动,最终的确让他可以不再离开沈夜了——他亲手毁掉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初七点点头,抵在门上的身体慢慢站直,僵硬了很久的关节在移动时泛出了难忍的酸麻。他浑浑噩噩地走到炉子旁边,坐在地上随手拿了一样什么开始拆解。沈夜还在和自己说话,可是他听不清,也不太想听了。

他只是麻木地拆着那些可以燃烧取暖的东西,然后看着它们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这卷简书的某一根竹条似乎劈得不太光滑,一点冒头的尖刺在初七的手指上划开了一道细小的血口,暗色的血液立即涌了出来。傀儡对痛觉的反应很迟钝,因为他们是暗杀的工具,疼痛会影响思维的判断和行为的准确,除了十分严重的伤口外,一般不会有太大感觉。

他身体里的蛊虫大概是又坏了。怎么这样一个小小的口子,也能叫人痛得肝肠寸断。

 

那天夜里初七从他的书柜深处翻出了一张纸。

那张纸上罗列了一些他想要为沈夜做的事情,因为感觉会很多,怕忘记才记在了纸上。初七轻轻摩挲着那张单薄的纸片,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他只写了几条,后来有事便随意塞进了书柜,一直忘记去补充。

初七坐在炉子边上,捏着朱笔盯着它出神。

他的计划都没有写具体的时间,从前觉得未来还很漫长,不用那么着急。嘴角滑过一丝苦笑,初七提笔在第一条前面注上了一个日期——

拾叁   “给他做烟火” 

今天已经初九了,其实初七也不确定三天时间够不够他学会做烟火,就算学会了,也有可能找不到充足的材料,但如果不去做,往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然而有的事情,却连注释一个日期都很困难。

“陪他过生日”

“按他的口味改良酒的配方”

“再看一次极光”

……

最后初七把那张纸扔进了炉子。

火舌立刻卷了过来,刹那间就将它吞没了。蹿起的火焰热烈而又明亮,显得环绕在他们周围的夜色是如此的黑暗和沉重。

 

天气一直没有好转,风雪依然在室外肆虐。

寝殿里很温暖,沈夜的身体早就恢复了健康,初七的精神却不太好,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很努力地想要克服自己低落的情绪,甚至某天还削了根像模像样的笛子,对着生灭厅里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古谱给沈夜断断续续地吹了一曲。

呕哑嘲哳的曲调里沈夜的表情显得十分惊喜,温柔地夸他吹得好听,初七低垂下去的眼神却写满了难过。如果有更多的时间练习就好了,也许就不会这么磕磕绊绊,如果他能再学会几首,那就可以让沈夜欣赏更多古曲的悠扬。

可是来不及了。

他不是一个很聪明、很有天赋的人。

沈夜身边聚集了流月城最优秀的人,可他不是。他虽然是大祭司暗中最倚重也最放心的执行者,任务从无错漏,出手一击必杀,但这样卓绝的武技和出色的能力是千万个日夜里独自一人承受着枯燥和孤独用无休无止的练习和汗水换来的。

他唯一的优势只有坚持。别人都放弃的时候,他会一遍一遍没有尽头地重复下去,世上没有人有他这样的恒心和毅力。

然而现在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些与杀伐无关的浪漫的闲适的享受,以前从未在他的世界里出现的风花雪月,他没有一件能够做好,这里笨拙那里粗劣,好在沈夜仍然喜欢。

 

听完笛曲之后沈夜拉住了初七,要他也躺下来睡一觉,最好把罩在寝殿周围的结界也暂时停止,这样才算彻底休息。

初七的灵力枯竭当然瞒不过沈夜,先天受损的灵脉无法长时间地维持法术,何况这个御寒结界要笼罩一室,范围过于广大。先前只是一些隐隐的疼痛,还算掩饰得过去,今天连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初七本来不愿,沈夜却说这样下去支撑不了半天,到时灵力干涸连他身上的御寒术都无法留住,才勉强劝动了初七休息一夜。

初七去生灭厅搬了足够的书回来,寝殿里的已经用完了,他在炉子里加了一些神殿拿回来的五色石。

撤除结界之后不过半个时辰,寝殿的墙角已经开始凝结细小的白霜。初七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努力不去在意逐渐侵蚀进来的冰雪,他知道沈夜的话确有道理,他需要睡眠来给蛊虫时间恢复灵力,才能坚持得更长更久,可是这劝说再有道理,也无法改变一个必须面对的现实——他停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寒气都在步步紧逼。

 

从发现失温开始,他们也好久没有好好一起睡上一晚了。

沈夜动了动身体,把头靠在了初七的肩上。初七去外面搬书才回来不久,身上还有点凉,凑近了能闻到一点霜雪干净而清新的气息。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这样主动地寻求初七的肩膀作为依靠,他从未对初七说过,其实他一直都很喜欢这样靠着的感觉。

初七握着沈夜的手,手指无意识地与他厮磨,触及掌心的时候微微停了一停。

他摸到了沈夜手心的那道伤疤,熟悉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不再像初时那样凌厉,但在光洁白皙的手掌上仍然显得突兀。

沈夜注意到了他的停顿,手指反过来安慰似的捏了捏他,又带着一点笑地开口问道,“初七,关于这个,你有没有听过下界的一个说法?”

初七迟疑了一下,手指慢慢抚过那道痕迹,摇了摇头,才道,“没有。”

傀儡的手指微凉干燥,滑过掌心的时候有微微的痒,沈夜感受着掌心上传来的轻缓摩挲,微笑道,“下界的人认为,掌心的纹路会预示一个人最终的命运。”

这些天,他知道初七心里还是难过,不管做什么事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却一直有新的花样和惊喜,好像在努力把所有他没有经历过的美好有趣的事情都呈现到他面前。其实一起走到今天,沈夜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或者遗憾的,仅仅只是这样和初七简单的接触,就会让他觉得很高兴,也很满足。

以至于让他这样内敛的人,都想要毫无保留地诉说自己的心情。

沈夜轻声笑了一下,“先说好,反正没有实现,你不能因为这个和我生气。”

他顿了顿,像是恍惚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感慨地轻轻叹了口气,“我曾经相信过这句话,所以在我原来的计划里,最后是安排了你和下界的人一起回来,然后亲手把我杀死,就像这道伤疤一样,斩断所有关于未来的纹路。”

“可是最后你一个人拿着剑心回来了,无论我做什么都坚持要留在我身边,还费劲心思地跟我斗智斗勇,简直让人毫无办法。”

沈夜的语气是无奈的,神色却分明是喜悦和幸福,他又往初七的肩膀上靠过去一点,温声说道,“所以我现在觉得,下界的那句话并不正确。能有你陪我走到现在,我很开心,这是我的幸运。”

初七却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沈夜愣了一下,随即乐了,“怎么,才一小会,你倒比我先觉得冷了?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给你捂一下。”

“……”初七的声音极轻,“你说……什么……”

沈夜有些困惑,依言重复道,“冷吗?给你捂……”

电光火石之间,沈夜也明白了。

他立刻去握初七的手,可那人飞快地抽走了,瞬移术的灵光突兀地闪现,瞬间合拢的掌心只抓住了一把虚无的空气。

 

这样过激的反应其实初七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举动,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离沈夜很远的地方。

可是再远的距离,都能让沈夜看清他脸上极端的痛苦。

……那句话是对的。

傀儡没有体温,可刚才躺在沈夜身边的他,身上却有着和活人毫无差别的温度,那是从沈夜身上得到的温度。

第一次合御,温度便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向沈夜表明心意时,毫无羞愧地讲述自己窃取温度的快乐;无声的时光和沈夜的纵容,就这样一点一滴,令他对他不该拥有的温度心安理得。

拥抱,亲吻,所有标志着亲密的动作,都是隐藏在甜美外壳下自私而残酷的掠夺。

每一分温度,都是沈夜的生命……他的每一次触碰,都在掠夺沈夜的生命。

那句话是对的。

他在杀死沈夜。

为了那些他所贪恋的东西,他就这样毫无所觉地加速他的死亡。

 

那之后,初七不再和沈夜有任何肢体接触。

每天早上他把衣服放到沈夜的床上,小声地让沈夜自己把衣服穿好;就算两个人一起烧书,也默不作声地坐到离沈夜最远的位置;一同入睡更是再无可能,他又回到了从前收留他最久的横梁上,每晚不眠不休地躲在阴影里偷偷凝望着床上被他的法术强行拖入沉眠的人。

沈夜什么都说不出来。

每天早上面对初七挑出来的四五件衣服,层层叠叠地穿上去,一件比一件更不好施展,他近乎无奈地用眼神向初七求助,可那人始终站在离他最远的地方,目光急切而无助地看着他,不肯靠近一步。

明明是最亲密无间的人,却生生让他感觉到了形单影只的孤独。

初七的态度是坚决的抗拒,他不要沈夜的劝解,不要沈夜用各种叫人心软的理由为他开脱,他只要沈夜好好地活着,健康平安地出现在他眼前。

这种近乎病态的信仰支撑着初七肺腑间最后的一口生气,看着沈夜孤单的眼神麻醉自己一切都很值得。他开始厌恶身为傀儡的自己,连出现在沈夜面前都有种难堪的罪恶感。

他害怕见到沈夜,害怕沈夜所有柔软无声的示好和请求,最害怕的是自己仍然无法控制地想要触碰沈夜。

可是他不能再继续杀死他了。

 

初七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过去了多久,窗外那场绵延的大雪从来看不到尽头,原来觉得十分紧迫的时间忽然又被拉得无比漫长,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胡思乱想,所有的念头都悲凉而痛苦。

沈夜用余光看着初七麻木地把书拆开、焚烧,动作机械得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初七记得自己对这些东西的惋惜,烧之前有时会问一下,尽量把他喜欢的书留到最后再烧。然而除了这些询问,初七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说过别的话了。

“这本,烧吗?”

初七递过来一本卷轴,有意避开了沈夜想要接过的手,低低的声音毫无起伏。沈夜无奈地看着他,好久才移开目光随意瞥了一眼,然而一看上面的字迹,却不由露出些许惊讶,“这本记录你不认识吗?”

“不认识,”初七摇了摇头,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没什么特别的话,我烧掉了。”

“嗯。”沈夜点点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天气什么时候才好。”

初七的动作僵硬了一下,把那本卷轴撕开扔进了火炉,没有回答。

他知道沈夜是有意跟他说话,各种各样的机会都不放过,沈夜那样自矜的人,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已是非常难为。

他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天气什么时候好,明天怎么过,他真的没有关心的力气了。人在绝望的情绪里浸泡那么久,每一条横在脑中的念头,都是穷途末路。

 

这一天沈夜半夜就醒了。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浓重的黑暗,他一时甚至有些茫然,初七给他下的安眠法术应当持续到天光大亮才会结束,可是这次他那么早就醒了。

反应过来以后内心一片苦涩。

灵力大约是不够了。初七一直在勉强自己强行支撑御寒的结界,加之心情过度压抑,大概没有发现安眠术的效力已经迅速衰弱。

沈夜没有动,他不想叫初七发现他已经醒了。

怔怔地看着墙发了一会呆,他忽然感觉到背后有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

内室里极其安静,入夜以后落针可闻,沈夜什么都没有听到,可是这个气息,他太熟悉了,所以绝对不会认错。

 

初七像只夜枭一样无声无息地从梁上落下来。

周遭十分安静,只能听到沈夜平静而沉稳的呼吸声。他的心脏在这声响里默不作声地拧作一团,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他不会碰到他的,只是想要看一看沈夜的脸。

可是他的勇气只够支撑他走到沈夜的床边,绕过床榻真正看向背对着他的那个人所需要的再多一点点的勇敢,他没有了。初七单膝跪在沈夜的床边,看着那日渐单薄的背影,喉间发紧。

他觉得很累,不仅仅是灵力过度消耗的累,远离沈夜,不再接触沈夜,在保全沈夜生命的同时好像也慢慢地把他的生命抽干了。

初七这样跪了很久,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出口的也只有几不可闻的两个字。

“求你……”

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他甚至不知道他想求他什么。

求你不要死。

求你别离开我。

 

可难道沈夜想吗?

 

月光也被呼啸的风雪掩得黯淡。

本应沉睡的人早就醒来,他长久寂静地睁着眼睛,面前是一堵漆黑冰冷的墙壁。

无话可说,无路可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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