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
【是也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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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在家里翻出了一个青瓷浅口花盆，这是所剩无几的瓷器之一了，洗干净之后盛上水，把水仙安置了进去。
小院里的植物对于睡醒的水仙都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虽然水仙已经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但大家仍然其乐融融地聊起了天。快要入冬的时节，小院里却是愈发热闹起来了。
一连好几天，小院里的话题都围绕着“凌波”展开。刚开始的时候，水仙也对植物们口中的上辈子十分好奇，总是会问些关于凌波的事。但时间一长，尽管其他植物一如既往地热衷于谈论凌波，水仙却渐渐开始不吱声了，只在被追问的时候勉强敷衍地应答几句——哪怕其实她已经有点厌烦，可看植物们那么高兴的样子，也不愿扫了她们的兴。
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时的妥协。在她心里，终究有些事和其他植物们想的并不一样。
雨停后天气又阴沉了几日，这天，久违的阳光终于露面了。初七趁着晴好的天气把屋顶修了，沈夜躺在小院的躺椅上享受这难得的温暖。
“凌波，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沈大人又比昨天帅了……”小红的日常任务刷新了，又开始仰着头滴起了口水，自从自己收拾过那个分号，沈大人的精神就越来越好了，看起来也是如此的英俊潇洒器宇轩昂，嗷~
“没有啊，他不是看起来和昨天一样吗。”水仙看了看沈夜，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凌波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从前明明会和我一起花痴沈大人的，你怎么能睡了一觉就背叛沈大人！”小红十分不满，扭过头来认真地批评了水仙。
“……小红姐姐，你不觉得这样很没有意义吗，”水仙回答道，“你只是一朵花而已，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没什么意义，沈大人不可能爱上你，你们也不会在一起。倒不如像小黄姐姐一样喜欢海芋，至少物种隔离没有那么远。”
小黄挑挑眉，你们继续，我不参与。
小红有点不高兴了：“凌波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最喜欢沈大人了，他还带你泡过温泉，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
水仙无端受了指责，心情也开始变得糟糕起来：“你们也都说了那是上辈子的事，为什么现在都要算在我头上，难道我上辈子喜欢他这辈子也要喜欢他吗？”
“什么上辈子这辈子的，你明明就是凌波，凌波就是喜欢沈大人的！”小红有些情绪上头，连声音都高了好几度。
“我不是凌波。”水仙对着小红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就是凌波，凌波走的时候说她下辈子会来陪我们的，你是从她埋进去的地方长出来的，你不是凌波又是谁。”
“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是凌波。”
水仙是真的有些恼了。除了第一眼见到的那个脸上有分号的男人，这里的每棵植物都莫名其妙地把她当做是凌波，开始的时候也只是要她闻闻桂花的香味，看看无义花的模样，他们告诉她这是凌波上辈子没完成的心愿。如果只是要帮这些忙，她当然没有意见，甚至是十分愿意去帮助凌波完成，可是，她也只能帮这些忙而已。现在，植物们却把这当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完成了凌波的心愿，又要她喜欢凌波喜欢的人，做凌波会做的事，按照他们心里的期望，成为他们认识的那个凌波……
水仙不愿意。她就是她，她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不是那个已经不在的凌波。
这么多天的忍耐累积下来的忿忿不平一下爆发，水仙又气又急，强忍着眼泪又大声说了一遍：
“我不是凌波！”
这边动静这么大，连沈夜也睁开了眼睛。
其实他一直都在听，却始终保持着沉默，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初七来了。
此刻小院的气氛十分尴尬，大家都意外地沉默，只有水仙那两片嫩芽在不停地抖动，仿佛受到极大的委屈似的。
“大蒜头怎么了？”初七不解地向沈夜询问。
初七这句话一出口，水仙再也忍不住自己一肚子的委屈和心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是大蒜头，我一醒来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叫我的，我不是凌波！”
“……她不愿意植物们叫她凌波。”沈夜回答道，看着水仙的眼神里却不小心露出一丝迷茫。
水仙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厉害。这一刻仿佛有无数的情绪灌进她的脑子让她无法思考，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不是凌波。
我只想成为我自己，我不是凌波。
这时，有一双手把她连盆带花一起捧了起来，紧接着温暖的指腹滑过她的嫩芽，温柔地替她拭去了球茎上一颗一颗的泪珠。
初七的手端着那个青瓷浅口花盆，手心的温度透过瓷壁和水，和他说出的那句话一起直达水仙的内心。
他说，我知道。
等初七把水仙放在厨房的窗台上，才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之前他看小院里气氛太僵，就把水仙拿走了，想让两边都静一静，自己和水仙聊一下，沈夜和其他的植物们谈谈，分别开导开导。可是，他居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没有沈夜，他怎么谈……
不过，即使他有办法与水仙沟通，或许也是说不清的吧。
这时水仙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其实她也有些后悔，不管是植物还是沈夜，毕竟一直以来都对她很好，这样突如其来地发火确实有些伤人，可是……
她抬起眼帘偷偷看了一眼初七，初七靠着灶台，正对着窗台出神。水仙微微有些难过，这里唯一不把她当成凌波的只有初七，可这里她唯一没法交流的偏偏也是初七。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初七有些尴尬地耸耸肩，“而且我们也没法交流，只能我说我的，你听你的了。”
水仙点点头，新生的那片小嫩叶轻轻地摇了摇。
“凌波从前和我们相处过一段时光，很短暂。她离开的时候大家都很舍不得她，而你是从她的根茎上长出来的，所以他们都把你当成了凌波。”
“但你确实并不是凌波，无论他们怎么看待你，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你不愿意成为凌波，要好好地和他们说，不管是对植物还是对阿夜，你要是一直不说，只憋在心里，肯定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明白吗？”
初七摸了摸水仙的球茎，有些事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他和沈夜便是最好的例子。
“我明白你的感觉，就像小红和你说过的，凌波之于你，就像上辈子一样。照理来说，不该再影响这辈子的你。但你看哪怕是植物，都没办法精确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忍不住把对于凌波的想念和期待加诸在你身上，其实说到底，也只是因为他们真的非常喜欢凌波啊。”
“这是件两难之事……其实，就和植物们想念凌波一样，阿夜也很想念一个人。我明明知道她已经转世，再也不是从前的她，可我还是替阿夜去找她了，如果这样能让阿夜觉得开心一些的话。你看，我明明知道原来的她和转世的她已经不同，也还是期待她能给阿夜带来一些安慰。这样的移情，虽然心里明白，也还是无可避免啊……”
初七想自己真是有点疯，在这喋喋不休地对着一棵水仙说些有的没的。
他明白水仙的感觉，也明白沈夜和植物们的感觉，然而虽然明白，却也无计可施。但唯一庆幸的是，水仙的问题并不是这样复杂，大家开诚布公地谈谈就好。
毕竟，沟通能解决的问题，总是好过沟通也无法完全解决的问题。
话分两头，沈夜这边情况倒也和初七差不多。虽然沈夜和植物们可以彼此沟通，但交谈的过程中基本上也还是沈夜一个人在说话，植物们都闷闷地不愿意开口。
“既然水仙不愿意成为凌波，大家以后不要当她是凌波就好了。”沈夜还是本着解决矛盾为第一原则的态度，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解决良方。
“…………”可她明明就是凌波，为什么不能当她是凌波，难道成为凌波很丢脸吗！小红内心忿忿不平，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委屈，不想把这些事告诉沈夜，沈大人总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分号那边，现在连事实都不管了，只一门心思地和分号站一边。
像是发现了小红的不满，沈夜俯下身摸了摸小红已经开始抽芽的嫩叶，放缓语气低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告诉你，你不是小红，而是另一朵我从前见过的小花，你会不会开心呢？”
“我为什么不开心，如果我以前认识你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小红气鼓鼓地回答他。
“是啊，也许开始你是会很开心的。但后来我每天和你说的都是你完全不记得的一段过去，好像透过你在怀念另一个人，而对于现在的你没有丝毫的兴趣，就好像小红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是某朵我记忆里的小花……那你，还会开心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红觉得沈大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
“可能……会不太开心吧。”小红不确定地说。
“或许，还会埋怨我破坏了你现在的生活呢，”沈夜微微笑了笑，可眉宇之间却有淡淡的惆怅，“所以呀，凌波……嗯，还是叫她大蒜头吧，她其实已经很好了。”
我们想当然地把她当成凌波，忽略了她的感受，她也没有责怪我们，还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尽力地配合着我们的怀念啊。
如果她不是体贴地谅解了我们，如果她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方式，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些对她说着上辈子的事情的人和植物是那么莫名其妙……沈夜忽然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真的不能把她当成凌波了吗？”小红还是有些不情不愿，这种刚刚找回凌波，又被告知根本不是凌波的感觉真的太不好受了。
“你可以在心里悄悄把她当成凌波的某种联系，但她真的不是了。为什么不试着去接受新的水仙呢？”
虽然这件事也许很难，但我们都应该去尝试，沈夜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其实我也觉得她不是那么像凌波的，她比凌波要安静，而且也比凌波强势。”小黄插了句嘴。
“我觉得凌波比她好看。”小桂子弱弱地补充了一句，小黄立刻回击：“她还没长大呢！长大了看起来就跟凌波一样好看了！”
“所以，我们一起试着接受新的水仙吧，让凌波一直住在我们心里。”沈夜语气淡淡地说着，目光慢慢地移到了那片湛蓝的天空上。
就让她，一直好好地住在心里吧。
晚上的时候，初七把水仙头放回了小院里，他和沈夜两个人在房里点着灯，不约而同地坐在窗口望着小院。
沈夜侧耳听着小院的动静，逐渐露出轻松的笑容，轻声告诉初七：已经没事了。
初七却还是觉得他有些惘然，便提议道，“你身体已经好了，不如我们明天就出发，一起去看小曦？”
沈夜许久没有回答。他看了看小院，月色温柔，静静地流淌在植物之间，他看着水仙头上那一点点绿意，等她长大了，应该会很像很像凌波吧。她开出来的嫩黄色小花也会有浓郁迷人的香气，她或许也会喜欢泡温泉，在被他用手拢住的时候，也会发出清脆动听的笑声。
只是，她真的不是凌波了。
就像她也不是小曦了。
长久的沉默后，沈夜最终说道，“不了。”他看向床头，那个记录了无数画面的偃甲还摆放在那里，少女鲜活热烈的笑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看着看着，仿佛也被感染了一般，跟着笑了起来。
初七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沈夜的笑容里卸下了所有的负担。
他笑着说，“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们别去打扰了。”
烛火被夜风吹熄了，但他们谁都没有着急再去点上。
一片黑暗之中，沈夜摸索着握住了初七的手。那双手干燥而温暖，用力地向他回握过来。
过去的所有，都已经在十六年前结束了。
所有人都该往前走，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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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费那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让他想通这件事，阿夜，向前看吧